【露中】跳跳糖
这是关于老头夕阳红的第一个故事。
正文
临近千禧年的元旦前夕，商业街人流如织。街边卖烧烤的小摊生意火爆，羊肉串五元十根，孜然和辣椒粉的香味吸引了众多食客排队等候，新疆面孔的商贩正拿着蒲扇煽动炭火，股股油烟带着焦香的肉味飘向一旁巨大的广告灯箱。灯箱上印着一名身着黑色羽绒服的西方模特，“波司登羽绒服”六个霓虹大字在黑夜里显得无比醒目。
模特不过印在画上，并不会引起人们过多关注，但在真正意义上的二十世纪末，活生生的外国面孔在这座城市里却着实不多见，就连卖羊肉串的摊主都不由被过路的一对老人吸引了目光：一位身材高大的外国人正搀扶着同他年纪相仿的中国老人，二人头发皆已花白，步伐却还称得上矫健，大概是群众的目光太过热烈，外国老人看起来神色有些窘迫。
外国人长得都一个样，那些个毫不矜持探头打量的人们交谈道，是美国人吧？他们笃定的说。外国和美国在广大中国人民群众心中几乎已经划了等号，可事实上只要有心人仔细倾听就会发现，人群目光焦点中的那两位老人，是在用俄语交流。
“我觉得别人都在往我们这看。”
“他们在看你，”王耀好整以暇的安慰着窘迫的俄罗斯人：“咱们这外国人见的少，你多担待。”
伊万穿了身厚实的羊毛大衣，米白色的围巾原本随意的散着，却被眼明手快的王耀一把扯住，三绕两卷，结结实实在他脖子上打了个结。
“…太紧了，热。” 伊万·布拉金斯基嘟囔着嘴抱怨起来，但抱怨的态度并不十分认真，那模样看起来倒像是个有些撒娇的老小孩。
“你已经上年纪了，布拉金斯基先生，”中国人摆出一副教育的口吻：“别总拿自己当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你这是嫌我老了，”俄罗斯老小孩委屈巴巴的撇了撇嘴，眼神里满是控诉：“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年轻的时候怎么着也算是莫斯科最靓的仔…”
王耀毫不客气的笑出声来，他的眼角也早已爬上了皱纹，时光的流逝带走了他的青春年少，却给这位受人尊敬的中国老人留下了深深的书卷气。伊万眼中满是温柔，好脾气的站在原地任由王耀取笑，街边食物的香气混着来自西伯利亚清冽的冷空气一同钻进鼻腔，于是高大的俄罗斯老人忽而挺直了腰板，伸出自己的臂膀——那姿态活像年轻时在莫斯科的舞会上邀请自己的舞伴，他正了正神色，一本正经的同王耀说：
“挽住我的胳膊。”
倘若是年轻小伙手挽手走在大街恐怕会引来诸多侧目，好在没人会在意两个老人做些什么。王耀的腿在十年浩劫中留了些后遗症，寒天发作起来便会疼的厉害。年轻时有诸多顾忌，如今老了，借着这条病腿，倒可以正大光明的挽着对方的手臂，慢腾腾的向前走。商业街人流如织，到处挂满了迎接新世纪的标语和彩带，在模仿西洋氛围的同时又不可避免的染上了浓厚的中国特色乡土气息，热闹又花团锦簇，令人啼笑皆非。王耀在路旁的糕团店给伊万买了份豆沙馅的梅花糕，滚烫的糯米制甜点在寒冬里散发着阵阵白汽，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甜香。
俄罗斯老人将梅花糕捧在手心，静默的驻足城市街头，临近午夜的时间点，这座城市依旧灯火辉煌，街头多是神情兴奋的年轻人，拖家带口，呼朋结伴，在夜色中等候新世纪的到来。
“中国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王耀听见身边传来一声感慨的低叹，他侧头望去，情感丰沛的斯拉夫老人嘴角扬起一丝笑容，但那期间或多或少透露着些许酸涩的苦意：
“我上一次来，还是五十年代的北京。”
王耀了然的点了点头，只紧紧握住对方已然苍老的手，陪他一道静默的欣赏这座城市的夜景。
“我当年就应该把你留在苏联，”伊万那双清澈的紫色眼眸忽而蓄满热泪：“你就不会受那么多苦。”
“早都过去了，四海升平的年代，怎么忽然又提起这些？”
王耀无奈的伸手理了理俄罗斯老人鬓角花白的头发：“现在不是一切都好吗？”
“别摸了，我怕掉头发。”伊万垂下眼，沮丧的嘟囔一句。
“呀，”王耀面无表情的捏起一根银白色的发丝，一路将它凑到伊万鼻子底下：“还真掉了。”
“……闭嘴！” 伊万一把夺过那根白发，闷闷不乐的转头就跑。
越老越跟小孩儿似的，王耀给气笑了，他先是拔腿追了两步，忽而计上心头，佯装痛苦的哼唧两声：“哎呦，我腿疼……”
前面不远处的俄罗斯老头立马紧张兮兮的转过身往回赶，简直步履生风，那速度将一旁的年轻人都要比了下去：“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骗你的。”中国老头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
伊万将王耀的手再度恶狠狠揣进自己怀里，双方在沉默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得慢点走，”挽着伊万的手，王耀忽然认真道：“我怕我追不上你。”
“不用追，我就在这等你。”
他们搀扶着走进一片热闹的广场夜市，套圈的，打气球的，礼品多是些做工粗糙的廉价小物件，人们却玩的分外情绪高涨，他们被欢声笑语包围着，在这喜气洋洋的年轻人的海洋里，似乎也跟着回到了二十几岁的时光。
套圈的摊贩隔壁挤满了叽叽喳喳的孩子们：
“给我两袋跳跳糖，一包大大卷。”
“麦丽素！”
“老板我要一包辣条！”
“一袋流口水一盒老鼠屎！”
流口水？老鼠屎？这都什么东西，王耀眉头挑了挑，拉着伊万凑近孩子堆里，想要看清楚那“老鼠屎”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们在说什么？”伊万听不大懂中文，跟着王耀一同好奇的检阅着地摊上琳琅满目的小零食，五颜六色的包装袋给人一种颇为廉价的直观感受，但一旁的孩子们买的十分起劲。
“他们要买会跳的糖……”王耀还在商品中搜索着老鼠屎的踪迹，心不在焉的同伊万解释道。
“会跳的糖？”俄罗斯老人忽然对此燃起了浓厚的兴趣：“我们也买一袋试试。”
“这都是小孩子吃的玩意儿。”
“我们小时候可吃不到这些新奇的东西，”谁料伊万异常认真：“我想试试看。”
年幼的孩子们和零食摊摊主一同好奇的打量着眼前高大陌生的外国老人，忽然，站在他身旁面色慈祥的中国人弯下身，冲那尚未回过神的摊主礼貌的说道：
“请给我两袋跳跳糖，谢谢。”
“谢谢。”伊万在一旁认真的补充道。
两位老人心满意足的买了糖相携离去，此前还在叽叽喳喳争抢商品的熊孩子们忽然全都变得彬彬有礼了起来，一个个有样学样的模仿那两位老人：
“请给我一包辣条，谢谢。”
“请给我一盒老鼠屎，谢谢。”
老板：“……”
“为什么糖会跳？”伊万好奇的撕开粉红色的食品包装袋，将晶莹剔透的细碎糖渣倒在手心，以一种挑剔又考究的眼神研究了片刻，还是没有看出所以然来。
“你得尝尝才知道。”王耀好脾气的同他说。
“那我先试试。”他正要兴致勃勃的将糖丢进嘴里去，忽然听见广场上的人群爆发出激烈的呐喊：
“十！”
“九！”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新——年——快——乐——！！！”
城市上空炸开绚丽的烟花，人群发出喜悦的尖叫，整座城市都洋溢在迈入新世纪的狂热中，在这嘈杂热闹的氛围里，伊万将跳跳糖一把放进嘴里。
“味——道——怎——么——样！？”烟花与人群的欢呼震耳欲聋，王耀不得不扯着嗓子向默不作声神色古怪的伊万发问。
突然，令人猝不及防的，俄罗斯人眉眼露出深深的笑意，将身子压了下来，所有人都在抬头看烟花，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身边有两位不同国籍的老人，站在绚烂多彩的城市烟火下，在新世纪的钟声刚刚敲响的那一刻，隐秘而无声的接了个吻。
糖晶中包裹着的二氧化碳在口中哔哔啵啵的跳动开来，酥痒隐秘的刺激，混合着糖果的浓烈酸意，让王耀在瞬间皱紧了眉头。
然后那激烈的跳动归于平静，酸意逐渐化去，柔和的甜味这才占据唇舌，一路甜腻的涌上心头。
他们无言的拥抱着，烟花秀将整座城市上空映照的灯火通明，经历大半生动荡坎坷，白发苍苍的老人忽而相视一笑，而后红了眼睛。
那泪水顺着他们眼角深深的皱纹一路下滑，不着痕迹的落进衣领里去，再也寻不到存在过的证明。
困苦的艰难时代已经过去了。
这是一个崭新的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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