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中】老琴房（三）
提琴家伊利亚 留苏学生耀
老琴房
回到宿舍的时候，另外几个学习指挥和作曲的中国留学生正聚在一起笑闹，气氛热烈的很。
“怎么啦，大伙这么开心？”王耀脱掉大衣，收起纷乱的心绪，放下琴盒泡了杯热茶，跟着凑进人堆里。
“小谢今天跟我们一起去买猪油，说了半天人家也听不懂，尽丢咱们新中国的脸。”
小谢已经被嘲笑了半天，此刻咧着嘴闹了个大红脸：“我同那老太太比划着讲了半天，才知道自己说的是‘牙油’，旁边的苏联人都笑抽抽了。”
王耀不客气的哈哈大笑起来，同胞们热闹的气氛驱散了一些不可言说的烦恼，只觉得心底轻松不少。
“我跟你们说，别光顾着笑话我，”小谢决定战火东引，八卦兮兮的同他们压低声音——这完全是多此一举，苏联同学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学大管的周农跟一苏联姑娘好上了。”
“不是不让留学期间恋爱结婚吗？”王耀下意识脱口而出。
“政策是这么个政策，”小谢高深莫测的摆出“这你就不懂了吧”的神情：“苏联姑娘一个个长的跟洋娃娃似的，换谁不暗地里活动活动心眼。”
王耀有些呆愣：“我好像真没…”他刚想申述自己真的没对苏联姑娘活动过心眼，突然想到了伊利亚，不由心虚的闭上了嘴。
当初“过三关”政治审核的时候要是发现自己有这倾向，哪里还轮得着他来苏联留学？他谨慎的不再开口。
“你可拉到吧。”几个同学都七嘴八舌的笑话了王耀一番，此话题引出了一片留学圈里的恋爱八卦。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不管上头的政策有多严格，私底下悄悄互许终身的却永远前仆后继。
“可是，”学声乐的姑娘捏着搪瓷杯犹豫的开了口：“咱们总归得回国，都是中国人倒还好说，跟苏联人处对象，毕了业不就没戏了。”
一语中的，已经“活动了心眼”的小谢都不由讪讪闭了嘴，都是正经孩子，谁不想跟喜欢的人天长地久。
王耀没再发话，沉默的回了宿舍啃了个白面包当做晚餐，简单洗漱后便上了床。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下床把伊利亚借给他的围巾拿了起来，柔软的手感令他想起伊利亚细软的浅金色头发。
然后他鬼迷心窍一般将那围巾凑近了自己的鼻子，悄悄嗅了一嗅。清爽好闻，说不清也道不明，但这是布拉金斯基先生身上的味道。
王耀觉得自己有些无药可救，将脸藏进那团柔软的围巾里，痛苦的叹了口气。
别人尚且可以同心爱的姑娘轰轰烈烈相爱一场再考虑分别的苦痛，而他的喜欢却从一开始便被打上了惊世骇俗的烙印。
不可告人，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见不得光，甚至一旦被人察觉就有可能葬送前程。
他皱着眉辗转反侧，最终还是抱着伊利亚的围巾睡着了。
第二天王耀醒的很早，简单吃了些早点便套上“卡楼湿”出了门——这是一种防滑的橡胶鞋套，俄文唤作Галоши。莫斯科冬日苦寒且漫长，穿上它既可以防滑又能保护皮鞋。他提着琴盒走出宿舍，走进严冬里的莫斯科，穿过红场旁美丽的高尔基大街，经过柴可夫斯基的雕像，进到校舍里。
衣帽间里工作的老妈妈友善的同王耀问了声好，他脱去大衣和“卡楼湿”交给老妈妈，忽然听见老妈妈冲他背后打了声招呼：“早安，布拉金斯基先生。”
王耀屏住呼吸，听见令自己心神不宁的男人也温和的同老妈妈道了声早安。
“早安，布拉金斯基先生。”他压抑住心头的悸动，回过身问候到。
“早呀，来自新中国的王同学。”伊利亚正脱去自己深灰色的厚呢子大衣，他笑起来的眉眼好看极了。王耀不合时宜的想起小谢对于“苏联姑娘都长得像洋娃娃”的评论。
苏联小伙子也不差，他想。
“今天早上有课？”伊利亚友善的问道。
“奥斯托洛夫斯基先生的马列主义，先生。”
“奥斯托洛夫斯基先生参加过十月革命和卫国战争，”伊利亚对王耀微笑道：“他是位受人尊敬的先生，我相信你能学到很多。”
“是的，先生对我很好，”王耀不敢直视伊利亚的眼睛：“您也对我很好。”
“你们这么小年纪就来到异国他乡求学，应该的，有什么困难就跟我们说。”高大的苏联提琴家微微弯下腰，平视着王耀的眼睛：“练习曲有没有好好练？”
“练，练了。”王耀紧张的结巴起来，觉得自己要溺毙在对方清澈的眼睛里。
“下午三点我要检查哦，回见。”伊利亚突然调皮的冲王耀眨巴眨巴眼睛，挥挥手，上了拐角的楼梯。
“……回见，布拉金斯基先生。”他还没反应过来，对方便仗着腿长，三步作一步跨完了楼梯，消失不见。
王耀忽然傻笑起来，只是这样简单的偶遇，心底就已经雀跃着满足无比。
马列主义上的有些心神不宁，他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以示惩戒，厚着脸皮向苏联同学借了笔记。午餐时一边吃饭一边抄写，想省出更多练琴的时间。
布拉金斯基先生要检查，自然马虎不得。下午王耀便一头钻进琴房里再没出去过，直拉到右臂肌肉酸痛不已，才坐上琴凳休息了片刻。
钢琴的上门板还是没被装好，他挺直腰板，在有些泛黄的琴键上戳了一戳。
王耀的钢琴只学了些皮毛，他忽然回忆起伊利亚弹钢琴伴奏的那天，技巧娴熟不亚于一位专业的钢琴家。
王耀有些泄气的踩下延音踏板，随手按下几个不协和音程。那乐音逼仄而压抑，绵延不绝的刺激着自己的大脑，暗示着主人低落的心情。
想什么呢？
他一脚松开踏板，声音戛然而止。
伊利亚果然在三点准时到来，他刻意将王耀的课放在了最后，这样语言还有些障碍的王耀可以多旁观伊利亚给其他苏联学生授课，增加点经验。
王耀近来意识到伊利亚给自己的授课时间好像是最长的，有些开心的同时，心底也愧疚于自己给他添的麻烦过多。
“王，到你了。”最后一个苏联学生走出门，对王耀打了声招呼。
尽管上了这么久的课，他还是会紧张。
王耀一进门便发现伊利亚正在帮自己调整谱架的高度——那个苏联学生比自己高很多，他每次都要将谱架降下一点来。
“先生！”他赶忙上前扶住谱架，有些受宠若惊的说：“谢谢先生，这种事我做就好…”
“没事，顺手而已，”伊利亚冲他扬起嘴角：“开始吧？”
这次伊利亚布置的是查尔达什舞曲，他对王耀的节奏把控和情感表达不是那么满意：“看的出来你练的很熟，但是你有些赶节拍，很多学生都会这样。”
王耀低头受教，但心里有些委屈，他觉得自己完成度还算可以，毕竟是能被选上留苏的，自己在国内也算是小有名气。
“有些人觉得只要音准节奏和弓法不出错就可以了，”看出王耀的委屈，伊利亚忽然有些严厉起来：“但是我们是专业演奏者，我们要着重的正是音乐演奏中的情感表达，下弓力度和揉弦方式的改变就能影响许多，这个曲子你得多摸索。”
似乎是感受到王耀的低落，他又放轻了语气：“不是指你练习的不认真，”伊利亚看到王耀抬起头来：“学生们的曲子总是听起来没什么大错，但就是缺少些什么，我希望你可以达到演奏级的水准，所以要求高了一点。”
“我知道，谢谢您，先生。”王耀有些不自在的说，被伊利亚否认是有些难过，但伊利亚的好意他也理解并感激不已。
“再试试这一段。”伊利亚指了指谱面。
“好，跳弓的时候手腕关节用力…”他握住王耀的手想带着他做个示范，王耀却好像被烫了手一般猛的后缩。
二人同时僵硬了片刻。
“对不起先生。”王耀眼里带着些惊慌，明明是正常不过的教学行为，全因自己心里有鬼才会对伊利亚的触碰反应过度。
“没事。”伊利亚似乎也不作多想，冲他笑了一下便再度握住他的手腕：“你瞧……”
他后来说了什么王耀有些听不分明，伊利亚的掌心很温暖，二人靠的太近，他的讲解声直接贴在自己的耳边。
低沉动听，像大提琴。
“王？”似乎察觉到了王耀的心不在焉，伊利亚松开手，皱着眉发问到：“你今天状态不是很好？”
王耀这才清醒过来，有些愧疚又觉得难堪：“对不起，先生。”
他今天好像一直在说对不起。
“你非常刻苦，这次练习你的态度也很端正，我只是对你的期待更高一点，希望你不要因为压力太大感到难过。”伊利亚弯下腰，安慰道。
中国学生们都太过要强，严于律己到仿佛在过清教徒的生活，这一点伊利亚知道。王耀就是个极其努力的学生，也许自己刚才的语气过于严厉了？
王耀只觉得自己更加难堪，伊利亚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心不在焉是因为他，这秘密被自己压抑了近乎半年，本以为藏的很好，没想到伊利亚一个无心的碰触就可以让自己丢盔弃甲。
他是男人。
他是苏联人。
他是你的老师。
多么令人绝望。
伊利亚手足无措的看着眼前的中国青年从沉默着不发一语，到忽然哽咽，再到嚎啕大哭。
王耀蹲下身，将脸藏进臂弯里不住抽泣着，手里还紧紧握着小提琴。幸好自己是最后一个上课的，王耀想，除了伊利亚没人看自己笑话。
“王……你怎么了？”年轻的小提琴家大概从未经历过此等状况，犹豫再三，蹲下身伸出手拍了拍王耀的背。他隐约觉得这个中国学生情绪的不稳定一定不在于今天受到的批评，大概是异国他乡的求学生涯挫折和压力太多，委屈在此刻一并爆发而已。
这么想着，将自己缩成一团不住抽泣的王耀看起来便更加令人心疼起来。
“不哭了，”伊利亚不太擅长哄人，他胡乱拍着对方的背，结果下手的力道有些大，王耀竟然被他几巴掌拍的咳嗽起来。
太丢人了。
王耀咳的天昏地暗，满脸通红，泪痕糊了满脸。
太丢人了。
他委屈的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脸都不想抬起来：“真是对不起，布拉金斯基先生…”
没想到伊利亚忽然将他搂进了怀里。
“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可以跟我说，”他安抚的轻轻拍了拍王耀的后背，这次注意着收敛了力度：“不要一个人憋着。”
我可以跟你说嘛？
王耀听着伊利亚近乎哄骗的语气，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个怀抱太过于温暖，他终于忍不住紧紧搂住了伊利亚的腰，像自己一直渴望的那样。
“我可以跟你说嘛…”他带着绝望的哭腔，埋首在高大的苏联人怀抱里，伊利亚语气温柔：“当然可以。”
“先生，”怀里的年轻人哽咽了一下：
“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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